自幼喜欢下棋。流行千百年的棋类活动,在我看来,不仅是对弈竞技,也是个人娱乐版的战争演习;不仅是智力游戏,也是一门艺术、一种文化。对某些人来说,它更是一种生活的态度,一种生命的哲学。

先说中国象棋。中国象棋的三十二个棋子在开局前已经摆在固定位置上,以将死对方帅为胜,所以只能算一种战术游戏,精髓在于如何搭配调度不同功能的棋子,充分发挥自己棋子的作用而巧妙克制对方棋子的功能。
对于马,要给其充分的活动空间,这样才能马踏八方,还要注意自己别的棋子不要蹩了马腿,同时要扫清对方那些蹩马腿的棋子。
对于炮,别看一般不显山露水,只要创造让其发挥作用的条件,就会有不可替代的惊人作用。
对于车和卒,过高或过低估计其作用都会犯错误。

再谈到围棋。围棋是在纵横各十九道,361个点的空棋盘上落子,以最后双方活棋围住的点数计算胜负。这么广阔的空间使围棋的变化远比中国象棋复杂,围棋不仅是一种战略智力游戏,还蕴涵很多哲理,意韵深远,魅力无穷。所以我更喜欢围棋。

围棋研究如何把有限的子力资源配置好,以尽可能地满足棋手控制更大地盘的欲望。这与经济学有相似之处。围棋的围有两个含义:围自己的地盘;围住吃掉对方。二者要平衡兼顾,不可偏废。所以宏基老板施振荣有个值得玩味的经营理念--"生意就像围棋,就算有输有赢,也要固守一块地盘,不要(把对手)赶尽杀绝"。另外有意思的是,在现代的棋类规则下,强调以杀死对手为最终结果的象棋往往以和棋告终,而强调中庸和谐的围棋却一定能分出胜负(和棋只在极其特定的盘面下出现)。

中信集团总经理常振明先生以前是职业棋手,聂卫平的队友,所以他的人生观以及企业管理理念,无处不见围棋艺术、围棋智慧打下的烙印。常振明这样阐释围棋:“有时候赢了一个战役,却输掉了整个战争;有时输了好几个战役,但却取得了战争的最后胜利。时刻注意调整局部与全局的关系,这是就围棋。”

下围棋,首先是布局。象棋是越下棋子越少,精彩的地方是残局;围棋是越下棋子越多,精彩的地方就是布局。

布局有多种风格,这些风格无所谓好与坏,对与错,余秋雨先生散文里有段话:“围棋发展到现在,有两种倾向。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儒家和道家的区别。儒家崇尚理性,由此演化出技术流,代表为韩国实用风格;道家偏好自然与直觉,由此演化出意识流,代表为日本唯美风格。唯美者眼中,运用之妙,存乎一心。技术流眼中,实用至上。”但在重大比赛中,棋手总是选择最能体现其个性的布局风格,比如很多日本棋手比韩国棋手还要注重实用。江山易改,本性难移,正所谓棋如其人。

布局讲究大局观,即不能孤立地考虑局部的得失,必须考虑所有各块棋的关联,综合判断取舍。围棋把局势开阔,对围地盘有价值的地方叫“大场”,把关乎双方全局成败生死的地方叫“急所”,围棋的格言:“急所永远比大场更重要。”可是“急所”往往不像“大场”那样容易发现,而且对于“急所”和“大场”的认定即使高手之间也有分歧。我们看看生活中,从上学选专业,到以后事业的发展,同样概念的例子几乎无处不在。举一个李嘉诚先生的例子。李先生早年做塑胶花起家,发现了香港地产这个“急所”,就立刻转型。历史证明,在香港不做地产很难成为富豪;六七十年代,很多香港富豪因为那个特殊时期而移民海外,而李嘉诚先生却认定香港是不能放弃的“急所”,低价吃进别人抛售的物业,迅速发展起来。历史证明,如果别的富豪不让开香港市场,李先生的首富位子还要等相当长时间;八十年代以后,多数香港富豪家族都死守香港地产一个行业,而李嘉诚先生却率先走国际化道路,并把产业向电讯,港口等方向延伸。历史证明,随着大陆经济的发展,香港已经不再是“急所”,占领“大场”才是正确的选择。

另一个精妙之处就是弃子。高手在棋盘上落每一个子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,之所以弃掉,是因为局面的变化使这些棋子失去原来策略中的作用,放弃的过程可以换来更大的价值--或者有些棋子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摆上去做为诱饵的。但对方也是高手的情况下,不会轻易上当,这就是体现功夫的时候了。我在战略要点上布下棋子,如果对手不做应对,这些棋子就会落地生根,发展成根据地;如果对手投入重兵,这些棋子就成为牵制的手段直至弃子,让我腾出手来占领更多别的地盘。一个高明的棋手,对于可以吃掉的棋,应该是围而不打,让这些棋子无疾而终,以最大提高自己棋子的效率。不过这样在中后盘的时候,那些无疾而终的弃子可能因为局面的变化死而复生,甚至成为反攻的内应。所以在棋盘上,“声东击西”、“围魏救赵”、“暗渡陈仓”、“无中生有”等等兵法的策略都可以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。这让我想起亚洲金融风暴,索罗斯(Soros)就可以说是一个高明的棋手,有一期[时代]杂志的封面就是索罗斯手拿一颗棋子坐在棋盘边上的照片。他攻击某个金融体系的时候,每种手段都是实中有虚,虚中有实,如果对方只对付他一种获利的手段,他就在这方面亏掉些钱,利用对方接招造成的影响转而在其他方面获得更大的利润。

布局之后进入中盘。攻击杀棋是不可避免的,这就要计算。围棋的计算好比运营公司的执行力,多么好的策略没有强大的执行力也一事无成。“想法再好,最终还是看结果。”常振明说,“下围棋时,理论是好的,实战中却得不到有效的贯彻,这就是执行力不够。”作企业也是如此,“有时候项目是好的,但执行时失败了;有时候项目不怎么样,最后结果却不错。”

还有一点是战线问题,高手一般不会把全局的成败押在一场战斗上,在能够控制的前提下多开辟战场,就为自己多创造回旋的空间。这就好比投资讲的不能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。对敌人的攻击,要尽量综合调动,在局部形成优势集中歼灭,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。好比投资参股十家公司也不如控股一家公司。

另外攻击、杀棋的时候也是自己最危险的时候,这时最容易暴露弱点被对手反击。围棋对杀的时候也最能看出棋手的性格:有的人针锋相对,有的人回旋妥协,有的人突发冷箭,有的人诱敌深入,不一而足。围棋攻击的最高境界不是杀棋,而是通过攻击获得利益,是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。金庸先生说他写武侠小说,也讲和谐,最厉害的功夫并不求力大招快,而是使对手发挥不出武功。围棋的和谐目标,一般人达不到这样的修养、胸襟很难做到。当年金庸先生为了体会这种境界,还曾先后把陈祖德、聂卫平请到香港家中对弈。

棋局最后叫做官子。收官高手要在头绪繁多的既成局面中保持精确洞察力,把握最后致胜的要素,就好比厉害的律师,能鸡蛋里挑出骨头,把死案翻过来。

对于业余爱好者来说,钻研围棋专业的下法就是玩物丧志,能够在对弈过程中领悟其中的真谛,才是修得正果。我在对弈中特别注重的几点是:
1。不听旁人的意见,落子无悔。只有这样才能培养独立决策,并且对自己决策负责的精神。
2。对弈一定要分出胜负,但不以此赌博。(很多国人好赌,我却对麻将之类的东西提不起丝毫的兴趣)赢就是赢,输就是输,阿Q精神,意淫的胜利只会让你忘记教训,反复地失败。轻易地放弃服输也无法锻炼对坎坷和波折的心理承受力。“胜固欣然、败亦喜”,最后才能磨练出平常心。
3。不下让子棋。让子棋必须要使用超常规的手段,输和赢都无法体会真正平等竞技的乐趣。相近水平棋手对弈就是头脑风暴的过程,灵感的火花只有碰撞才能迸发。

如果想领教高手的智慧,可以看他们的棋谱。欣赏名局,就如同欣赏交响乐。大师行棋的步调就如同音乐的旋律,时而舒缓,时而激越,余音绕梁,回味无穷。我不下让子棋,却不特别讨厌很多人反感的模仿棋。下模仿棋是对被模仿人水平的考验,就像拥有独立知识产权的一方,主动权永远在自己手里;而你的水平停滞的时候,别人是不会一直模仿下去的。围棋大师吴清源就下过模仿棋,另外模仿棋的棋局可以体现特有的美感。

提到吴清源,就可以谈到境界二字。吴清源当年在日本孤军奋战,战胜了全日本最顶尖的超级棋士。他的对局不仅是棋盘上的输赢,甚至关系到现实中的生死。常人难以想象,吴清源对棋的理解已经达到超脱的境界。面对死亡的恐吓和车祸的伤痛,他更表现出一种执着精神,一种超越社会环境束缚,达到自己目标的不屈精神。

中国南北朝时代的围棋“九品”,将“斗力”放在较低的第七品;将“用智”,放在中间的第五品。最前面的四品“入神”、“坐照”、“具体”、“通幽”,都颇有些禅宗的味道了。其实围棋的意境正是通过大师级棋手的人格魅力展现出来。我和吴清源先生不是同一时代,无法深刻体会他跌宕传奇的一生,不过倒是有幸见识一位同龄人中可以和吴清源比肩而立的大师--李昌镐(이창호 )。

李昌镐在对局中总是面无表情,他的棋风朴实无华、沉稳扎实、不露锋芒,更可贵的是无论棋局如何云谲波诡、胜负难测,他总能气定神闲、泰然自若,所以被称为“石佛”。关于棋艺,聂卫平说过他自己“追求完美的棋局,要像滔滔江水一样将对手淹没”,不过好像没有人这么形容老聂,而韩国媒体却曾把李昌镐比作沙漠中静静流淌的大河。我最喜欢的一句围棋格言是:流水不争先,顺其自然。李昌镐算是把这句格言演绎到出神入化的地步。在围棋历史上有很多富有个性的超一流棋手,如吴清源时代“鬼气森森的‘剃刀’”--坂田荣男(以凌厉的屠杀著称)和“轻灵怪异的‘妖刀’”--马晓春,他们对付别的棋手可以所向披靡,刀锋指处,见血封喉;但到了返朴归真的吴清源和李昌镐这里,却“抽刀断水水更流”,各种诡异的手段没有用武之地,最后被水平静地吞没。李昌镐这样阐释他的人生观:“棋局如人生,下棋时,布局越华丽,就越容易遭到对手的攻击;生活中,少犯错误的人,要比华而不实的人更容易成功。”。我也经常感慨,人生其实就是一盘没有下完的棋。

前段时间看到报导,很多家长千里迢迢送孩子到北京学围棋,以至于一些前国手办的围棋班爆满都报不上名。原因是家长们看到一些小棋手在国际大赛崭露头角,年纪轻轻就把他们父母一辈子的工资都挣出来了。围棋成了钢琴,绘画,芭蕾,台球之后出人头地的另一条途径,中国社会竞争之残酷也可见一斑。可是这条路并不好走,不谈天赋,在这个人心浮躁,物欲横流的世界里心如止水地对弈学棋,有几人能做到?倒不如抛开功利,把每个人的人生--这盘最要紧的棋下好吧。